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童年旧事 回到过去的时光/我的思绪万千/在过去的日子里/这些不可思议的故事延续着/永远扎根在我的生命中/我的思绪千回万转…… ——芬兰歌曲 引子 睡得比耗子还晚,起得比公鸡还早,干得比骡子还累,喝得比死狗还醉……曾几何时,我们就把日子过成了这般模样。那些美好的、快乐的、青涩的童年时光,都来不及去回忆,就已经发染轻霜,眼游鱼尾了。燃一支烟,灭了吱吱作响的灯光,暗夜里流淌着的歌曲,潮水般地卷起那些过去的日子,在脑海里奔腾翻涌…… 一 铁道游击队、看电影和演电影 湘黔线蜿蜒地穿过我的故乡梅城。我的童年时光,有很大一部分,都是在湘黔线边上度过的。我就如童话里那只乡下的老鼠,过着简单而快乐的生活。每逢放学或者星期天,我就和小伙伴们流连在铁路线上,我们喜欢看蒸汽火车呼啸而来,轰隆隆的声音震耳欲聋,惊天动地的一声鸣号惊飞四野的麻雀,然后一道长长的蒸汽升起在瓦蓝的天空,久久不肯散去。有时经过的是客车,绿色的车皮,一扇扇打开的窗子,都能看清旅客们倦怠或是无神的目光,不知道他们从那里来,要到哪里去?在追着列车跑上一段之后,我常常想,要是我能坐上这飞驰的火车,该有多好啊!大抵,我的梦想就是随着这些奔向远方的列车孕育的。小时候,如果你拥有一根拃长的大铁钉,你一定拥有很多的跟班,按今天的话儿说,就是粉丝了。当然也可以称之为“铁粉”。这根铁钉,可以带给我们无穷的快乐,首先是可以用这根铁钉来玩一个“关”和“养”的游戏,在比较湿软的泥地上,写一个“关”字和“养”字,然后把钉子从空中扎向地面,铁钉立住后,从这个扎好的点向某个字的笔画连线,如此再三,看谁能把对方包围住。在不断的包围和反包围中,小半天的时间就悄然流失,院落响起各家大人呼儿唤女吃饭的声音。每个男孩子都想拥有一把小刀,用那颗来之不易的大铁钉做成的。一把自己制作的小刀,可以削铅笔,可以在连体课桌上划“三八线”,最最重要的是,可以在秋天的野地里,拔起一颗萝卜或者剜起一只红薯,我们的小刀就大大地派上了用场。当然,扮家家的时候,用来“切菜”也是最好不过的。我们不屑于去玩弄真正的大刀,也不屑于去铜匠师傅的小火炉上打制。我们喜欢散漫地向铁路线游荡,喜欢用弹弓瞄准沿途的麻雀,或者在某一块水田旁的沟里,发现一只仓皇奔窜的田鼠。笨笨的肥硕的田鼠是个游泳好手,它一味地沿着水沟向前奔跑,我们欢欣鼓舞地追赶着,直到它在某一个地洞里消失。到了铁路边上,用一根绳子系好大铁钉,放到铁轨的中央,调整好角度慢慢地等待列车的到来。看,它来了,气势如虹风驰电掣,转眼就只在天空留下那道长长的白色蒸汽。该去寻找自己的“刀子”了,幸运人的钉子,尖头刚好被轧成刀刃的模样,具有了良好的刀子雏形;也有运气差点儿的,钉子被火车带动的劲风吹落在铁轨旁边,毫发不损;而不幸运的人就压根找不到自己的钉子了,不知道是被火车带走?还是被吹落到了某一块枕木的下面?反正是怎么也找寻不到了。失去钉子的人如同泄气的皮球,回家路上一言不发。我们绝对是一支不折不克的铁道游击队。这支铁道游击队后来还是被解散了。随着铁路上越来越频繁的罩着军绿帆布的车皮的增加,一个传言也愈传愈烈,说是自卫还击战越打越激烈,双方都伤亡惨重,我们国家不得不用列车整车地往内地拖战死的解放军。我们不怕天不怕地,可是我们怕死人,更怕鬼。当有一次我们在铁路上轧制刀子的时候,一个叫“猫耳子”的小伙伴发现了一只血污淋漓的断手,我们顿时吓得哇哇大叫,作鸟兽散,一路狂奔回家,躺倒床上用被子蒙住全身,再也不肯起来。我发了两天高烧后,少言寡语起来,再也不敢去铁路上晃荡了。 70后也许还记得村头的露天电影。那时的露天电影也是一场盛会,不但本村的人口,即使近十里外的村落,也有人赶来观看。在本村有亲戚的人,就会提前一些时间到来,走走亲戚,拉拉家常,说说里短。夕阳下,放映员早早地在谷场的中央架好机器,拉起电影幕布,倒好电影胶片,抽着喇叭筒等待这夜色的降临。村落里各家各户也早早地吃过夜饭,嘱咐自己的伢子妹子搬好长条板凳占据有利位置。在有些地方,这种长条板凳也叫“春凳”。我是好多年后才明白“春凳”的最初本意是什么,好笑的是不由得让我浮想联翩——在露天电影看场里,那些小姑子大媳妇不时的尖叫,一定来自于某位后生哥的“春情勃发”所致。第一部影片一般都是科教片什么的,其后才是万众期待的“正片”。比如《铁道游击队》、《上甘岭》、《南征北战》、《英雄儿女》、《小兵张嘎》等等,都是我们百看不厌的“正片”,因为无论在哪一部片子里,都是“我们边”的人英勇无敌,视死如归,并且最终取得了胜利。在看完电影之后的老长一阵,我们乐于扮演电影里的各类角色。但是很不幸,我几乎每次都只能扮演汉奸或者狗腿子,因为我的衣服上的补丁是最多的。我曾经在心里说过一百遍不再和他们玩儿演电影,最后又经不住诱惑,成了那个可恨可悲可怜的汉奸——“你这个人,怎么就吃起来了,也不问个价钱。” “老子在城里吃馆子都不付钱,吃你几个烂西瓜还要钱?” “你可要想清楚了,你没听说吗,别看今天闹的欢,小心明日拉清单。” “……你是什么人”“你说呢?”“你……“你是八路……啊……”紧接着,一颗代表西瓜的土豆或者红薯砸在了我的额头上,伙伴们哄堂大笑后丢下气急败坏的我。当然,有时这个代表西瓜的道具也会换成一颗白菜帮子或是一本书。有一次,我撕掉了父亲的一本《一千零一夜》做成四角板,分送给了其他的小伙伴们,并且答应给“汉奸”一颗大铁钉作为报酬(这个“汉奸”曾经无数次地演过高高在上的嘎子哥),终于换来一次演嘎子的机会。等到他那句“你是八路……啊……”刚刚出口,我就从书包里飞快地掏出一个硕大的生红薯,狠力地拍到了他的额头。台词里最后那个“啊”字叫得异常凄惨,我开始夺路狂奔,在叔叔家的墙后跟用手捂着小小的剧烈跳动的心脏躲到天黑。我回家还是吃了父亲的“笋子炒肉”。我对伙伴的贿赂,让父亲心爱的《一千零一夜》三缺一,至今都摆在我的书橱里。而我的“西瓜”道具,让那个“汉奸”“头角狰狞”,老大的一个包包在他头上扛了半个月后才消失。更为严重的是,妈妈好不容易积攒的几个珍贵鸡蛋,成了那小子在学校向我炫耀的资本。小伙伴之间“结仇”是常有的事,但是过不了多久,彼此已经不说话的双方又开始念想对方的好来,在各自的心底,早就原谅了对方无数次。这时候,就该讲和了。讲和必须要有一个中间人,这个人也一般是双方的好朋友。双方都对他表达了要和好的意思后,就选定一个时候,三个人在一起,由中间人分辨出谁的不是更多,然后由犯错多的人先喊对方的名字。喊名字也是有规矩的,先喊姓,然后轮到对方喊自己的姓,接下来喊第二个字,等双方都把名字喊完,大家又都是好朋友了,再无任何芥蒂。大家照旧一起“演电影”,钓鱼摸虾,捉特务,打野仗…… 二 白球鞋、白衬衣和蓝裤子 小时候,我很害怕过儿童节。对于家境不好的我来说,每个儿童节的到来都无异于是一次煎熬。儿童节到来的时候,我所在的那所乡下小学都要到公社参加汇演。公社您知道吗?其实,我也不知道。大概相当于现在乡政府这一级的行政单位。那时的儿歌就是这么唱的——人民公社养了一群小鸭子,我每天早上背着书包上学校去,小鸭子对着我嘎嘎嘎地叫……所谓的汇演,就是每个小学都有代表队在公社的大操场上唱歌、跳舞、或者是做广播体操。而我,每个儿童节之前都要被班主任老师问到,家里有没有白球鞋、白衬衣和蓝裤子。如果这三样里有一样两样也行,缺的那一样就能去借了。可我一样也没有,就是我的哥哥姐姐们也没有!我低下头,嗫嚅着告诉老师说没有,老师怜悯地摸了摸我的头,转身离去。我似乎能听到老师深深的叹息。 入选的同学们每天下午都会在学校操场排练。哦,那是他们的六一,我背起书包,一个人踟蹰在回家的路上,不时拔起路边的狗尾巴草,把那些毛茸茸的“狗尾巴”撕成光杆儿。“六一”终于到了,我的同学们在老师的带领下,穿着统一的服装,排着整齐的队伍,在乡间的小路上尽情显摆他们的幸福生活。有些家境好的同学从头到脚都是一身崭新,甚至还有大人做跟班,给他们提溜着吃的喝的。无数支这样的队伍浩浩荡荡地向“公社”进发。这真是个盛大好的日子。大操场上人声鼎沸,热闹异常,大广播里放着欢快的进行曲。我躲在看热闹的大人们中间,透过腿和腿的缝隙,无比艳羡地看着我的同学们。他们神情庄重严肃,却怎么也掩饰不了他们的神气和喜悦。他们卖力地舞动着、歌唱着,像是吃了一大海碗的兴奋剂出的门。我心里小小的嫉妒燃烧着,发誓再也不和那些代表队的同学们说话。哪怕只是一句。然而,等他们捧着奖状回到班级的时候,他们就成了我的英雄和榜样,那些小小的嫉妒早就消失得无影无踪,我和他们一样快乐,好几节课都因为他们的奖状兴奋得心神不宁。然而,等到过几天老师发放另一种演出奖励时,那小小的嫉妒又开始燃烧着我幼小的心灵。那是一些5分的硬币,是当时硬币里最大的面值了,用十来个码成一摞,老师叫一个名字,就有一个代表队的同学神气地走到讲桌跟前,接过那一摞硬币。有得同学小心翼翼地把硬币放进贴身的兜里,还不忘用手按了按它们,生怕他们会跳出衣兜来;有的同学则在把硬币放在手心里,一遍遍地抚摸着,我敢肯定,这个同学的小脑瓜子里一定翻腾开了无边的计划:买冰棍,买瓜子,买作业本,或者是一本图书(也就是小人书,也叫连环画)。我至今都怀念那些3分钱一个的冰棍,4分钱一把的瓜子,5分钱一个的鸡蛋和包子。要是你有足够的运气,还能用5分钱买到将融未融的冰棍,用碗盛了,津津有味地吃上半天。 我承认,我绝对是个爱慕虚荣的孩子,我有着自己小小的虚荣心和梦想。即使在今天,我还是愿意原谅那个虚荣的丁小鲁同学。尽管今天,很多人都开始称呼我为老丁。我最终还是参加过小时候唯一的一次儿童节汇演。我读小学四年级了。我的班主任换成了刘老师,几乎每节课他都要念自己诗作给我们听。我现在还记得,他的诗作大多写的是社员修水库、出工和那个时代最群情激昂的事件。胖墩墩的他常常在课堂上气宇轩昂地朗诵他的大作,并且给我们解释是什么意思,坐在窗边的我常常被老师的诗作和气魄给弄得神魂颠倒,脑海一会是人山人海的水库工地,一会是全民皆兵的大串联……他的课堂朗诵,给了我最初的文学启蒙。我敢向毛主席他老人家保证,刘老师是我这辈子见过的最有激情的诗人。我读幼儿园的时候,我父亲才刚刚结束无穷无尽的上访生涯,摘下“现行反革命”的帽子,平反后又重新开始“为人民服务”。至于他是如何成为“现行反革命”?如何上访?如何平反?如何洗巴洗巴泥腿子成为干部?那是另一个传奇故事了。暂且略过不提。我的父亲——也就是现在的丁老头儿,在我读四年级那年被从工人提拔成了干部。您要问我什么是干部啊?这个我明白!当时的干部就相当于现在的公务员了,不过那时的干部可真真是铁饭碗呢。要不,我家老爷子现在拿的退休工资比我上班拿的工资还要高,这就是最好的佐证。当然,那时的干部可比如今的公务员要清廉得多。成了干部的老丁同志,每个月可以有三十六块五毛钱的工资,我们家的好日子终于来临了。过年开始,我就盼望儿童节的到来。然后是元宵节,然后就开学,然后是五一劳动节、青年节……青年节过后没几天,到处都开始农忙插秧了。刘老师终于来问我家里有没有白衬衣、白球鞋和蓝裤子这老三样。我毫不犹豫地回答了老师,我家有。谁叫咱家老头子是干部了呢?干部的儿子怎么能没有老三样呢?然而,我并没有白衬衣,也没有白球鞋和蓝裤子。回到家,我就跟母亲念叨着儿童节汇演的事儿。我要像别的孩子一样,穿着统一的服装,在人山人海的公社操场上,在激动人心的乐曲声中,唱歌还有跳舞,成为一朵真正的祖国的花朵。在我的软磨硬泡下,我终于有了第一件自己的白色的确良衬衣——是用我父亲的一件旧衬衣改成的,旧是旧点,纱线和纱线之间还能透出明显的光亮来,但好歹是属于我自己的白色的衬衣了。蓝裤子是没有别的办法可想了,但是妈妈答应了把哥哥的裤子借我穿一回,我偷偷地趁哥哥不穿的时候,一次又一次套上哥哥的蓝裤子,尽管长出一截而且有点肥大,我还是在家里弹腿伸腰做了几回广播体操,然后又悄悄地折叠好,放回原处。我开始梦寐以求获得一双白色的球鞋,薄薄的橡胶底,白色的帆布面的那种,穿到任何人的脚上都能晃着别人的眼睛。我甚至在在一个早上,以不上学来要挟我的母亲——那个善良节俭的女人——我在地下翻来滚去,哭喊着“我要白球鞋,我要白球鞋,干部的儿子就该有一双的……”这一次,干部的儿子也不能拥有一双崭新的白球鞋。要知道,买一双球鞋的耗费,绝对是这个六口之家一个星期的家庭开支。妈妈最终答应了帮我去借一双白球鞋,我才抽抽噎噎地背着书包去学校。我开心地参加学校的排练,我至今都记得当年的那两首歌里的一些歌词。有一首是这样的:洁白的雪花飞满天,白雪覆盖着我的校园,漫步走在这小路上,留下脚印一串串,有得深(啊)有的浅……;另一首就更著名了,几乎陪伴好几代人度过童年,那就是罗大佑的《童年》,我觉得那些歌词写的就是我平日的全部所想。尽管我压根就不知道榕树是什么树,只知道我们这的知了都是在柳树和柏杨树上叫着夏天。随着儿童节的一步步来临,我终于在家里看到了那双白色的球鞋,妈妈一定经过巨大的努力才还其本色,顽固的黑渍还是浸润了脚趾头的部位,大脚趾部位的破洞被妈妈用白线锁成结实的线圈,脚跟的毛边也被细心地用白线扎紧。临六一那天,我用老师的白粉笔把鞋面上的黑印涂抹了一遍,我就穿着统一的服装,加入了我有生以来唯一的一次汇演。后来我才知道,为了借这双鞋,我可怜的妈妈,给了那家孩子四个珍贵的鸡蛋。哦,我可怜的妈妈。 三 铁砂掌、四好学生和神奇的左手 我是个不折不扣的练家子,这事儿让我家老头子深恶痛绝。我家老头子嘴上常挂着几句经典名言:一是穷文富武,玩物丧志。所以在我小时候,老头子从不准我喂猫养狗,也不准我拜师学武。梅城是个武术之乡,自古以来就有尚武精神。由于家里困窘,我从没有正式地去学过“打”(梅城对学武的称谓),我艳羡我的同龄人各自拜入心仪的师门,从此冬练三九,夏练三伏。我自小又生得孱弱,出生四十天就在寒风中被父母带去北京上访,等到老头子平反后,我们就被留在乡下,总是被别的小孩打得鼻青脸肿。我妈是个极其传统的女子,每次看到我不是挂彩就是破衫烂袖的,先是心痛了衣服鞋袜,拖过去不问青红皂白一顿好骂,只管说我不学好,到处惹事生非,却不知道老头子成年累月的上访,早被乡邻瞧扁了,以至于我们这做小辈的也苦不堪言。须知老话常说,前三十年因父敬子,后三十年因子敬父。在外面受的欺负多了,自然想有一天能快意恩仇。我偷偷地看邻家孩子习武,马步冲拳,舞枪弄棒,然后在家里暗暗里练习,常常搞得头晕眼花,恶心欲吐,才深深地体会到穷文富武的精髓——食尚不能果腹,又怎能提供高强度体育活动所需要的营养呢?那时的我,几乎是一头狼崽子,恨不得把房梁上的瓦片也揭下来啃两口。尽管这样我还是坚持着,我在外面打仗的胜率却得到了大大提高,从开始的全军尽墨到偶有所得再到十胜四五,的确非吴下阿蒙,但是碰上大我一点的孩子,还是常常挂彩。这样的日子一直到打一场硬仗才结束,那是一个高我很多的大孩子,在拳脚奈何不了的情况下,我愤然抱起一块大石头,正要砸过去,却被一个老头紧紧地抓住了手,抬眼一看,是村里外号“老兵”的赤脚医生,他参加过抗美援朝,是村里所有孩子的克星——再怎么淘气的孩子,在他的面前也会老老实实。我转身要跑,双手却被铁钳夹住了一样,他一直到我不动弹了才松开手,我的腕骨早疼痛欲裂,齐手腕的地方红肿里透出乌青。我“哇”地大哭起来,“老兵”却和蔼地看着我,问我愿不愿意跟他学“打”,说着还变戏法一般地拿出一块发饼给我。那真的是我有生以来吃过的最好的饼了。从此以后,在黄昏的时候,老兵就带了我去村西的坟场学打。先是练马步,按梅城的话叫“屙屎桩”,即把两个脚水平,打开与肩同宽,脚与小腿成九十度,小腿和大腿成九十度,大腿和躯干成九十度,两手握拳,收在腰际。马步是每天的必修课,开始我只能站个几分钟,渐渐地,在老兵的严厉管教之下,我甚至能一个小时不动。接下来是压腿和冲拳,再就是俯卧撑什么的。半年后,老兵带来了一对小石锁,让我练习力量,又过了半年,我已经能用老兵教的方法,把一对石锁耍得风生水起。在两年中,他从不肯让我叫他做师傅,也从没教过我什么套路,更违背了梅城人嘴里的“手是两扇门,全靠脚打人”的武术宗旨,但是,我在其后所有大大小小的战斗里所向披靡。我一点也不觉得练习马步和石锁的枯燥,在每次练习完毕后,总能吃到老兵提供的食物,几块饼干,或是一个红薯,间或有鸡蛋和甜甜的米耙。我把石锁练熟悉后不久,老兵带来一袋大米,让我先在一种棕色的药水里泡了手,然后在大米上拍打,或者用手指不停地插上半个时辰,后来,大米换成了绿豆,绿豆又换成小石头豆子。这让我在好长一段时间里,怀念那些被老兵倒在河中的碎大米和绿豆。两年后,我家老头子又一次“经营有方”,让全家来了一次“集体跳农门”,我们家成了吃“国家粮”的了。接着是一家人忙着收拾东西准备进城,家里的物件,该变卖的变卖,该送人的送人。进城的头一天晚上,老兵带了一袋乌黑发亮的铁砂到我家,又和父亲长谈了一次,然后就很落寞地回去了。那袋铁砂,结果被老头子在去城里的半道上丢进了资江。很多年后,当中央电视台开《武林大会》时,我就常常想,要不是被老头子丢了铁砂,没准江湖上就会多一个大名鼎鼎的“铁沙掌”传人。唉,所以说啊,这人生,难说得很。人家说要扼住命运的喉咙,其实,扼住一袋铁砂就够了。 “农转非”在上世纪末绝对是一个很热的名次。在一辆解放牌大卡车的搭载下,我们全家“跳农门”成了城里人。当卡车在经过一道横跨于路面的小沟时,猛烈地颠簸了一下,和我同样坐在车斗里的哥哥愤怒地骂了句,个傻包司机,可以开过去的,偏偏要跳过去,跳什么跳嘛?!——刚刚的颠簸打碎了一只酸萝卜坛子,我对哥哥的抱怨深有同感。我在老头子的带领下,揣着转学手续,进了一所小学读六年年级。殊不知条条道路蛇咬人,在这所学校一样的有人欺负我,他们学我怪腔怪调的梅城乡下土话;或者在起立的时候偷偷把我的凳子抽了,让我摔个四脚朝天,引来全班的哄堂大笑;他们讥笑我刺猬一样的头发,把我打着补丁的塑料凉鞋像踢足球一样传来传去……即使在回家的路上,用衣服包了头伪装起来,也逃避不了命运的捉弄。在一个放学后的傍晚,三个同学纠集在一起,把我挡在了回家的马路牙子上,要我喊他们的爷爷,看着孤单无助不敢吭声的我,他们一个一个地轮流扇我的耳光。当最后一个人打过后,那个小痞子还擤了一把浓浓的臭鼻涕擦在我的脸上……我就是在那次发现我有一只神奇的左手的(但这只神奇的左手,最后被我“自废武功”,那是后话)。当他的手还没完全离开我的脸时,我大喝一声,我的左拳重重地击在了他的脸上,他的鼻子里开出猩红的鲜花,奔涌的鼻血打湿了他的前胸。我势如疯虎,小脑袋瓜里充满了恶毒的念头,就像鲁提辖拳打鎮关西一般——扑的只一拳,打的得眼棱缝裂,乌珠迸出,也似开了个彩帛铺的:红的,黑的,紫的,都绽将出来……我连续几天都不敢去上学,根据以往的经验,暴风雨会来得更猛烈。我在街上东游西荡到放学时分才回到家,吃饭的时候也很安静,饭后拿了书包,拣出书来,装模作样地做完“家庭作业”,早早上床睡觉。第三晚,我正在做所谓的作业时,横眉立目的老头子把我的书和作业本抢了过去,三把两把就撕了个粉碎。我旷课的事情终于露陷儿了。这个晚上我饱饱地吃了一顿老头子的“笋片炒肉”,一块宽若两分的竹片,在我身上留下高高隆起的血痕。我在黑暗中抚摸着自己的伤痕,恨极了老头子,更恨那班小痞子同学。夜的深处,有个声音在轻轻地对我说,不就是个死吗?我巴不得呢!在妈妈的押解下,我终于回学校了。在教室门口,我无限留恋地远远看着我可怜的妈妈,她正朝我挥着手,示意我进教室。门在我身后悄悄地关上,五个“小痞子”就向我围了过来,被我的左手甩了耳光的家伙,鼻子有点歪,右脸颊上还有着四道浅浅的指痕,泛出青光来。他的眼睛里冒着愤怒的火苗,我知道,更猛烈的暴风雨来临了。我心里一横,狠狠地说了句,你“冒”打怕?(“冒”字是典型的梅城乡下土话)他们一步步地逼近,我神奇的左手这次光临了那个家伙的鼻梁,顿时血花四溅。“上打雪花盖顶,下打枯树盘根”,在老师的讲台附近,我们开辟了一个混乱的战场。我认准了那个可怜的“霉开二度”,完全不管有多少拳脚交加在我的背上和屁股上。当闻讯赶来的班主任跑进教室后,“霉开二度”在地下滩成一团稀泥,鸦雀无声的教室里,正回荡着我的叫嚣——你服不服?我们六个人全被带到了班主任的办公室。整个上午,我们成了六只被展览的斗鸡,而我是那只最骄傲的——另外五只斗鸡无一例外都或多或少地挂了彩。进进出出的老师们看的看,说的说,直到我们写出了深刻的检讨,班主任才把我们放回教室。我又一次印证了老人家颠扑不破的真理。哪里有压迫,哪里就有反抗。还有就是枪杆子里出政权。我的“勇猛顽强”,迅速地获得了同学们的崇拜,每天放学之后,我的身边都有两三个“粉丝”。而且,我的成绩并不像我的穿着一样让我羞于见人,这一年的期末考试,我考了班级第二年级第八的好成绩,被评为“三好学生”。拿着奖状回家的时候,我心里悄悄地说,我应该是“四好学生”。是的,我就是“四好学生”! 四 尿床、日记门、疼痛的乳房 我有个很难启齿的事儿,那就是小时候尿床。我的尿床习惯一直到我十二岁才有所改观。在十二岁之前,不管是冬天还是夏季,也不管是在自己家还是在别人家,我都义无反顾地尿着床。尿床的情景都大同小异地重复着:有时和同学们一起捉特务或者打野仗的,突然就尿急了,于是满地里找茅厕,找啊找啊,好不容易找到一个马桶,于是掏出小雀雀,开始酣畅淋漓地尿开了……甚至还没忘了扫射着打湿马桶的边沿。结果可想而知,热乎乎的尿水打湿了短裤,睁眼一看,自己躺在床上,透过窗户看出去,外面满天星光。要么,就是星期天,大家玩儿扔沙包(有时就是跳房子),正在玩得好好的时候,又尿急了。抬眼一看是在野地里,四周无人,阳光明媚,于是掏出小雀雀来,沿着土路一边撒尿,一边前进,用尿水在白花花的土路上画出一条长龙……突然,却发现自己在女厕所,破旧的厕门上一个红心的“女”字,用墨汁勾勒了一圈,异常醒目。我马上就被惊醒,赶紧急刹车尿到一半的尿,暗夜里,“灶鸡虫”(蛐蛐)在窗台上咿咿呀呀唱着情歌。我痛恨死了自己尿床。我宁可喉咙冒烟也不会大碗喝水,有时家里难得地做上一碗蛋花汤,我也绝不去多喝上半调羹。即使这样,也丝毫没有改变我的遗尿行为。我想,我的父亲也很痛恨我尿床吧。在我更小一点的时候,我父亲还是爱我的。那会他刚平反不久,尽管是安排在水利局的二级单位上班,但还是过上安生的日子了,就把我带到了离家一百多公里的单位。在那些日子里,父亲弄来半截铁轨做上课的钟,对我实行了军事化的管理。敲钟上课下课,进门要喊报告,上厕所要请假;还要学习和背诵唐诗宋词,我清楚地记得我学的第一首诗是白居易的四句诗:“离离原上草,一岁一枯荣。野火烧不尽,春风吹又生。”这大概是他被打成现行反革命二十年平反后的真是写照。课间,让我穿着一条黄色的背带裤,在堂屋的泥地上练习匍匐前进……那是一间几十米长的砖木结构的大屋子,屋子的一头就如普通的住家一样,有堂屋和楼梯,从木质的楼梯爬上去,就到了二楼,二楼是全木的楼板,人走上去就咚咚作响。在二楼的窗户看出去,楼下是满坡的桔树,远处可以眺望到大片的田野。不远处有一座突兀地拔地而起的圆滚滚的小山,山上长满了各种杂木,当地人把这座山叫做天柱。而整座大屋子的另外三分之二,只有一层楼高,中间是长长的过道,两边都是木栅栏的猪圈,由于没有喂猪,也没什么人去到打理,那些猪圈就成了老鼠、蜈蚣和蛇的天堂。有一个星期天的半夜里我又尿床了(之所以记得时间,是因为父亲的同事——那些半边户都回家了),灯是开着的,可睡觉时还躺在我身边的父亲不知去向,我揉揉眼,却看见一条黑色的蜈蚣在木地板上飞速的爬来爬去。我被吓得嚎啕大哭,一个人在床上坐到天亮……从那天尿床醒来后,一直到阳光普照,也没见父亲回来。太阳在晨曦里散发着温暖的光芒,我被尿湿的裤子水汽氤氲。我就呆呆地坐在门前的墙根下,看着蚂蚁们连成一条黑线,来来往往地在大树上忙碌。回来后的父亲告诉我,他去看电影了。我还是相信了父亲无比真诚的语调,只是要求他下次看电影一定要带我去。此后,我的父亲曾经不停地去“看电影”,而我,也不停地在门前的墙根下一边看蚂蚁,一边用小小的身体烘干尿湿的裤子。我真羡慕我的父亲,可以看整晚的长长的“电影”。至于具体是哪种“电影”,我至今也不想去探究。对了,大屋子的门前的两棵大树。一棵是椿树,另一棵不是椿树。 我不知道六年级时的我是不是还在童年,这个时候父亲也升职成为所长上调。我此时一度迷上了写日记。我央求姐姐给了我一个32开的小日记本,除了要上交给老师的任务之外,我就在这个小本子上记下我所有的欢乐和不快。是的,童年没有痛苦,也不知道痛苦是什么滋味。我喜欢写日记这个活儿,如果要把这个行为上升到某个思想层面的高度,我会冠冕堂皇地在今天宣布,日记是一种和自己灵魂的对话。哥们,您别撇嘴巴,是人,就有灵魂的,至于肮脏或者高尚,那是人们从自发到自觉后强加给灵魂的色彩定义。自从有了日记本,我就觉得自己是个大人了,有了自己的秘密。日记本是我最好的伙伴了,他一点也不背叛我,我想要跟他说什么就说什么。但是我得给他找一个最最安全的地方。抽屉?不,妈妈会在擦桌子的时候发现的;那就放到衣柜顶?可是爬上爬下不方便;夹在书橱的某一摞书的中间?那是爸爸的阵地。最后,我还是把日记本放在了床板上,每天写完日记,他就安静地躺在我的枕头下,我们就能好好地说上一阵。你今天在家快乐吗?我很好!妈妈和爸爸没来打扰你吧?没有,妈妈今天整理了床铺,但是没发现我。你老师过几天要家访了,你怕吗?有一点,我迟到了好几次,还在数学课睡着了。……我的日记本还是被母亲发现了,一个惊天的秘密随之浮出水面。我的日记里,我和我的同桌——卫生院院长的女儿像是被剥光了衣服展览,顷刻间,我就想到了更小时候看到的乡间的万人大会。我得同桌是我日记里大多篇幅的描述对象,我所用的形容词是我在通常的作文里没用过的,比如秀发,比如纤细,比如心头像是一万只老鼠在跳舞……我清楚地记得那个晚上的“三堂会审”。我放下饭碗的时候,对我不闻不问的父亲讳莫如深地问我吃饱了没有。饭后,我的父亲召集了家庭会议,拿出我那个浅黄皮封面的日记本,清了清嗓子,抑扬顿挫地朗诵着我的日记,一边用手指沾了口水翻动着,还用“不要脸,不争气,没出息”等词语来评点。我的母亲,那个可怜的女人做在父亲的旁边,“啧啧”地叹息着,眼神时而愤然,时而忧郁。我的哥哥姐姐们也被父亲勒令停止手头的功课,集体来围观这次展览。现在想来,我父亲用他一贯的作风,无形地进行了一场“杀鸡骇猴”的表演,并且总结出“书中自有黄金屋,书中自有颜如玉”的中心思想。那三只“猴”在很多年后,被培养出两个大学生,一个博士后。至于“鸡”呢?是必死无疑的,最后自然就成了“博士前”,从他二十岁那年起,就背着小小的行囊,流浪窜走于各个城市之间,看惯世态炎凉人情冷暖。这是后话,无须赘言。那一晚,我破天荒地没有吃“笋子炒肉”这顿大餐。但是,我身体的严重不适——隐隐作痛了半个月之久的乳房疼痛,被日记里的同桌所遮掩,遭到了“无情”的忽略。我的两个乳房里长出一个小小的硬块,随后的大半年的日子里,它让我痛苦不堪,游泳时胸膛碰到救生圈,它会疼痛;打球时撞上别人的身体,它也会疼痛;甚至穿衣服时不小心碰着,也会让我因为疼痛而弯下腰去。更可怕是事情在后面,我的乳房貌似还长大了不少,夏天里它会把我的T恤顶起一个小包包来,我因此而只能含胸驼背地行走。值得庆幸的是它长带直径约2厘米时就打住了。我发誓不再写日记。尽管有生以来发过不少的誓言,但这个誓言一直坚持到快“奔四”的今天。我一天比一天更渴望见到我的同桌,上学放学的路上,我是走得最快的,然后在她的必经之途远远地等着,待她过去后,又远远地尾随。父亲办公室有一部手摇的老式黑色电话机,窗口离大路不远。星期天如果运气好,就能看到我的同桌穿着小小的碎花裙子经过,我就会拿起听筒,高声地说着话,你是哪里?你是哪里?企图能让我的同桌听到我的声音而抬头张望。我的伎俩一次也没实现过,我那穿着碎花裙子,梳着长直发的同桌,一次也没有发现我在窗口的高声叫嚷,她和她的朋友们提溜着橡皮筋或者是球拍扬长而去。初冬的一个半夜,我又一次尿床了。我梦见了我的自然老师,穿着裙子,眉清目秀的,讲一口好听普通话的,正在给我们上课生理课。男孩子们哄堂大笑,女孩子们窃窃私语,自然老师脸有点红,转过身去写字,突然我发现她的后背,内衣的带子勾勒出好看的形状,白色的内衣在衬衫下若隐若现……突然间天崩地裂山呼海啸电闪雷鸣头晕目眩……我尿床了。很小的一滩“尿渍”遗留在我白色的平角短裤上,巨大的羞耻感让我无地自容怅然若失……这一晚,我用遗精代替了遗尿,永远地告别了我的童年。 五 童年不同样 父亲的童年里,充满了饥饿苦难和阴雨泥泞。大冬天里,他最重要的记忆要陪我的祖父去捞鱼虾,用捞到的鱼虾兑换成麦子,然后让我的奶奶,一个巫婆般的厉害女人磨掉糙皮做成一家人的口粮度日。然后,他就揣起两个麦饼去上学,上学时打的赤脚,祖母纳的千层底要到学校才能穿上。为什么啊?走路费鞋!父亲陪祖父捞鱼虾的时间一般是在半夜,他遵照祖父的叮嘱,要不停地唱歌。一旦有所停顿,我祖父粗大的手掌就会拍落在他的头顶,我的父亲就眼冒金星。我问过我的父亲,为什么要不停地唱歌呢?不是吃不饱穿不暖吗?哪还有气力唱歌?我父亲点燃一颗烟说,唱歌表示自己的清白,表示自己没有在捞人家放养的鱼虾。说完,他深深地吸了一大口烟,烟雾里我父亲眉头紧锁,目光高深莫测……我的童年里,有铁道游击队、嘎子哥和翻译官、汉奸和鬼子;有疯跑和跳房子;有难忘的六一儿童节,有儿童节的白衬衣、白球鞋和蓝裤子;当然,还有枪杆子里出政权和维特的烦恼……我儿子的童年呢?这个才三岁半小名叫“捉鱼”的小人儿,他也开始了他的童年之旅。昨晚,儿子又提要求了。他说,丁哥,你今晚给我讲《七只小羊》的故事,我就带你睡觉;要不,你给我讲《超蛙战士》,我也会带你睡觉的;要不,你给我讲……※&@№☆→↑♀♂△……早些日子,幼儿园老师要求家长交两百块钱的服装费,是参加儿童节演出用的,一件小小的卡通短袖,一件背带卡通牛仔裤。他们在大礼堂里,一个个都是小天使——画眉毛、涂眼影、打腮红……舞台上的儿子头上套了个牛角的造型,笨拙地扭动着小小的身体,还不时东张西望。哦,每一个孩子都是祖国的花朵!对了,儿子扮演的角色是牛!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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